急诊室送来一位才出生两个月大的女婴,她身上几乎看不到任何的活动力,对外部刺激也几乎没有任何感觉,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。X光检查,孩子的细短又脆弱的骨头,到处都是碎片。
遇见恶魔
那是一个冷清的白天,我在儿科急诊室值班,隔着窗户远远看到有一群人涌了过来。他们是一群穿着冷色调衣服的中年男女,脸上都带着惊慌的神情,骚动地走进急诊室。我能预料到不寻常的事发生了。
不一会儿,一群成人簇拥着一名婴儿来到我的诊室,难道是孩子发烧了吗?又或是哪里受伤了吗?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
围绕着孩子的人们,每个人脸上似乎都带有正看着一个令人畏惧的东西的表情。
‘孩子是哪里不舒服呢?’我问。
‘孩子看起来怪怪的,医院。这孩子,很奇怪。’
我转过头来,先确认孩子的状况。才两个月大的孩子,是如此瘦小又脆弱的生命。婴儿当然不可能与人对话交谈,在难以建立沟通的情况下,医生们为了能客观判断幼儿的健康状态,会以许多指标作为凭据,其中最重要的指标就是孩子表现出的整体活动力。健康的孩子受到外部刺激时,会立即表露出感觉,以哭闹不休的自我表现,用以传达饥饿或是其他需求,像是需要照顾帮忙的需求。这是还不会说话的孩子自然且理所当然的生存本能,而这些需求表现出的活动力,则是医生推测孩子健康状态最优先的凭据。
但是,我对这个孩子几乎不需要做任何评价,因为她身上几乎看不到任何的活动力。医院,她对外部刺激也几乎没有任何感觉,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。孩子似乎连把头摆正的力气都没有,无力地垂向一边,只有眼睛勉强吃力地眨了眨。这样的状况不用说,活动力当然相当低落,而四肢的肌张力也是相同情况。孩子通常会指向天空或不停地动来动去的手脚,现在都无力地垂下。虽然还有呼吸,但是猛然一看就像死掉的孩子一样。单看孩子的外表,就能充分理解‘很奇怪’这句话,她是正一步步踏向死亡过程的孩子。我抬起头来寻找家属。
‘孩子的妈妈是哪位?’
‘我,是我……’
‘孩子为什么会这样?’
‘呃……我,我,我……’
与孩子母亲互相对视的我,这才了解事情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。虽然拥有一张年轻的脸庞,但要说她是一个‘好端端’的人,似乎又显得有些微妙:双眼视线不聚焦,蓬乱的头发绑得乱七八糟,穿着打扮也相当凌乱不整,说话结结巴巴的程度很难让人听得懂,似乎是智能障碍者。光是照顾自己就相当困难的母亲,这样的她正养育着孩子。身旁一同前来的邻居向我说明:
‘妈妈是轻度智能障碍者,我最近见她抱着孩子楼下玩,觉得孩子看起来有点不太对劲的样子,发现孩子不哭也不闹,看起来全身软趴趴的完全没力气,感到医院了。’
在一般情况下,孩子要把自己弄到这种境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这很明显就是以某些方式虐待所造成的结果。我内心焦急地不想再听任何敷衍的说明,把手伸向孩子。额头冷冰冰的,仔细一看孩子的头,异常凹凸不平,有一边甚至深陷地凹了进去。两个月大的孩子头盖骨尚未发育完全,非常地薄,如果用手压孩子如此脆弱的头部,薄薄的头盖骨就像是果冻一样软软地波动着。我内心一阵激动,脏话差点瞬间飙出口。
我立即让自己镇定下来,并且确认孩子的精神状况。当我与那双极美的眼睛相视的那瞬间,顿时感到害怕,不知道为什么,当我面对那双眼睛眨啊眨的纯真模样,竟感到如此地恐惧。我避开她的双眼检查她的小脸,人中到上唇呈现不规则的干裂,嘴巴内部也看来相当干燥,脱水现象相当严重。我检查了孩子的身体,随即就发现当孩子掉落地面时最容易断裂的锁骨,两侧已经断成两截;如果完整毫无受损应该压不下去的肋骨,此时却也有喀嚓喀嚓的断裂声;孩子纤细短小的手脚,也在非关节的部位有些歪曲的状况,这简直就是恶魔所为的作品。虽然感到头晕目眩彷彿要跌落一般,我仍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,整理了目前情况。
首先,赶快先从检查开始吧。
从里到外皆伤痕累累的孩子
孩子被紧急送去检查,其结果如同我所预料,孩子细短又脆弱的骨头,这里、那里到处是碎片,很难说是哪个单独部位,而是全身骨折。同时也如我所预想,各处骨折的时间皆不同,愈合后又有新的骨折产生,是持续性虐待的典型状况。但是才两个月大的孩子就遭受这样持续性的虐待,那么残忍的虐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
带着紧张的心情打开CT拍摄的影像,果然孩子的脑部连基本的球型头骨都不完全,头盖骨裂得粉碎,孩子的头大大地凹陷进去,就像是用什么物品用力往头压进去一样。依序进入眼帘的是孩子的大脑、脑室、脑间、脑干,这些部位已经受损到无法以医学用语来称呼,果然到处都布满了受虐的痕迹。如果脑内部出血的话,就会马上凝固形成类似固体的状态,这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被液化吸收。由于经历一连串有着时间差异而引起的出血与吸收过程,CT照片里各区块显现出不同的颜色。从很久以前开始直至现在,孩子的大脑里有着各式各样的颜色与大大小小的出血痕迹,遍布在整个脑部被拍摄了下来。我又再度想起孩子不过才来到这世上两个月的事实。为什么?是谁?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把这个孩子摔得如此粉碎?
‘脑出血状况很严重,姑且不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,现在必须立刻进行处置。孩子的状况已经非常不好了,脑出血的范围太广,而且出血时机也不同,无论动不动手术都很尴尬。但孩子看起来脑压升高、意识不清,现在必须在脑室里装引流管把血排出,先让脑压降下来才行。’
孩子的母亲并没有说什么,什么表情也没表现出来,邻居代替孩子的母亲回答:‘那么,就拜托您了。’
躺在病床上的孩子身上,我找不到任何一丝害怕、或是任何情绪和表情,就像连呼吸都显得吃力。即使装置完引流管之后,孩子仍旧一动也不动,眼睛只是缓缓地眨啊眨,只是插入了一条贯穿头部的管子,孩子的状态依然什么变化也没有。为了询问一些关于孩子的事,我走到孩子母亲的面前。
原来恶魔是他....
‘是谁把孩子弄成这样的呢?孩子不是有爸爸吗?还是就是孩子的爸爸把孩子打成这样的?请告诉我。’
人们一句话也没有说,孩子的母亲用有些奇特的语气开口说话了。
‘有爸爸,爸爸。’
‘你说有爸爸?那么他做了什么?’
‘遥控器,用遥控器,头……’
我惊吓到脑子一片空白,实在太荒谬了。竟然有个恶魔在看电视时,拿遥控器朝着身旁新生儿的头猛敲。
‘然后呢?还有其他的吗?应该还做过其他事吧?’
‘摔下去,然后用脚……’
孩子遭受虐待的场面彷彿隐约重现于我们眼前,中年妇女突然双手交握,一脸惊恐地喃喃自语。邻居对发生的事也仅止于猜测,所有的人全都变得相当严肃,在恐惧中颤抖着。没必要再多问什么,就算再听下去也只是带来更多煎熬,我必须要清楚的部分,刚才那些话已经足够了。
我随后打电话报警,目击了虐待儿童的病例,我内心惊涛骇浪。我需要帮忙,我一个人没办法克服、无法承担,不管怎样都想要对任何人开口求助。警察光听到我的叙述就大吃一惊。没过多久,两名警察就出现在急诊室,把相关人士都集合起来确认实际状况,开始调查这起事件。很快地,他们就打电话要女子的丈夫前来。那恶魔现在出现了,就在我的面前。
‘听说你是孩子的爸爸。’
‘不是,那才不是我的孩子。’
打从一开始,对话就出乎意料地不太顺畅,于是我再次询问。
‘难道你不是刚才被送来急诊室的孩子家属?’
‘哼,她只不过是我同居的女人罢了,我们又没有结婚,也不知道是和哪个混蛋生的孩子,我才不是那孩子的爸爸啊?’
‘我们现在怀疑你有虐待儿童的嫌疑,不管你是不是孩子的父亲,怎么可以对孩子……你这样的行为对吗?’
‘什么虐待儿童?我又没有结婚,那也不是我的小孩,你不要找麻烦。’
‘难道你没有打小孩吗?’
‘反正虐待儿童的事我没做过,而且别人家的事关你什么事啊’。
医院才是唯一能保护这孩子的空间
我放弃与他继续对话,因为我实在太害怕,不想再问他任何事情了。如果这个人是一个能够沟通的人,一开始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。审问这个人不是我的职责,但就算是现在可以立刻……虽然我的双拳猛然紧握,但却有一种奇异的恐惧向我袭涌而来,即使是现在也很想要亲手处决这个恶魔,但对于没有任何罪恶感、眼睛瞪得大大的人来说,又有什么可以危害他的呢?就算打了加害孩子的那双手,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场没有任何影响的小骚动罢了,而且那既不是我该做的事,也不是我能做的事。我把工作交给了在旁边盯着看的警察,毕竟确认孩子的状态才是我能做的事。
做了一次深呼吸,再度抢救室确认孩子的状态。看来不仅是身体上的暴力,孩子严重脱水。好端端的一条生命,却似乎从多方面遭受有意图的践踏与毁灭。比起供给输液、补充营养、好好地愈合骨折、维持引流管、持续观察意识状态并等待恢复,孩子最需要的是可以脱离这犹如地狱般的世界,得到安稳的保护。现在身边连一位亲人也没有,机器一闪一闪的抢救室,对这孩子来说,这似乎才是唯一能得到保护的空间。
关于那孩子的故事也很快就传了开来,那有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孩子独占了医护人员的怜悯与疼爱。我走到了孩子的身旁,她仍旧维持着那模样,但和昨天比起来,的确看起来要好一些。我向负责的护士询问了孩子的状况。
‘孩子的意识如何呢?’
‘脑压降下来以后,有持续好转,可奶粉……’
‘没什么力气所以不太喝奶吗?’
‘不是,实在太会喝了……孩子住院的时候,我们赶紧问孩子的母亲,目前为止喂了孩子些什么?她说因为不知道要喂什么,所以就买了豆奶喂孩子,出生两个月以来一直都是如此。生平第一次喝到婴儿专用奶粉,孩子吃得非常香,给她多少全都喝掉了。’
‘刚出生的孩子只喝豆奶要怎么撑下去啊?而且竟然还残忍地殴打这小小的身体,这孩子实在太可怜了。她这么漂亮,值班的医护人员值班的时候都会抱一抱她。这孩子到底有什么错,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待遇?怎么可以对这么漂亮的孩子下这种毒手……这世界真的太过分了。’
‘法律应该会解决吧,现在最重要的是孩子,我们好好照顾孩子。’
从我嘴里吐出法律这些话,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。在大人们的错误和社会制度的不合理之下,生命不管怎样终究会活下来,即使像践踏杂草般用脚使劲用力地踩踏,韧性坚强的生命仍会再度发出新芽。这样年幼的生命,最终会带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勉强地逐渐恢复。
我转过头来,等到孩子痊愈为止,还有一大段坎坷的苦难正等着她。过于年幼的她,脑部受到如此严重的损伤,还不知道会留下什么样的后遗症。就算克服这一切,孩子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,也许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得在这白色的空间里。一切如此茫然且无法预测,在这之后不知道会变得如何。虽然这世上善良的人如此多,但为什么在众多善良的人之中,竟会有如此恶毒至极的人存在呢?难道唯有如此,这个世界才算完整吗?为什么?到底是为什么……我不断反复思考,又再度感到恶魔的身影逐渐靠近身后似的,吓了好一大跳。如此压抑的心情、能力不可及的许多事情,我的步伐显得万分无力。在这件事之中,我只不过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存在罢了。